你想象的留守儿童生活是怎样的呢
2019年7月18日

  (图片来自网络)

  最近,因为杭州9岁女童章子欣的事情,“留守儿童”这个词再次成为媒体的热点。是否真的引发了相关机构对留守儿童的真正关心,不得而知。反正这几天,留守儿童和这个事件捆绑在一起。

  已经有好几年,我不关注留守儿童的事。是刻意的,特别提醒自己不要去想留守儿童的世界。因为一想,就是一个血窟窿。

  我,就是一名留守儿童。

  ☆ 1 ☆

  离我家很近的一位同学,她爸妈在她小学三年级时1995年左右出去打工,再没有回老家长待过。早年间出去打工的人不多,父母不在身边,她自然显得有些特别。但她天生是个好强的女孩,经常在我们面前说:我爸妈马上就回来的,他们很快就会回家。每年暑假,她妈妈回来接她和弟弟去深圳玩,带回来很多玩具洋娃娃。她和我们说她去了深圳的公园玩,看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一年多以后,她低下头问我妈妈:我真的很想我妈妈,我可以也叫你妈妈吗?我妈妈回答:可以。她马上响亮地就叫我妈一声:妈妈。她大概也知道,他爸妈再也不可能回来陪她长大了。

  据这些先去南方的人说,那边遍地是黄金,只要出去干活就能赚很多钱,比务农强多了。甚至说,在深圳五毛钱掉在地上都没人愿意捡,钱太少不值得弯腰,大家都能更轻松地挣大钱。

  1998年,过了农历正月十五,正月十六爸爸去深圳。我永远记得那天清晨,有点冷,有点霜,雾蒙蒙的。我、哥哥和妈妈去送爸爸。到了街上,爸爸去敲魏老师家的门,跟他说,这学期我的学费,先欠着,让我先去上学,等他在深圳赚了钱就打钱回来给我交学费。魏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爸爸就像交代完了最后一件事,松了一口气,再去坐渡船过虎渡河。

  那是一个敞篷的小轮渡船,小时候我很喜欢坐,因为坐在上面,河风吹着很舒服,又可以朝下看一圈圈的波纹,还能远观河边的芦苇,感觉很好。可是那天,我不想那么快地走近河边。因为要收费,我也不能坐船把爸爸送到对岸去。爸爸拿着行李上船,船舵一转,嘟嘟汽鸣声响起,我们就分别了。我们家从这一天开始走向了分离。

  爸爸走的时候,说的是,他一个人先去看看,如果在深圳能赚钱,他就叫妈妈也过去。如果不行,他就回去继续务农。其实,在那个年代,我们老家的人只要去过深圳的,几乎没有再回来务农的,除非是特别懒惰对子女没有责任感不愿意努力养家的人。

  自然而然,很快,爸爸就打电话来叫妈妈也赶紧过去。

  妈妈走之前,以前和妈妈玩得好的姐妹都到家里来,说些离别的话:你去深圳了咱们要好久不见啰。你去了隔多久回来呢?又问我:你妈妈走之后,你会不会想她呀?你是不是很舍不得你妈妈走啊?听说妈妈也要出去打工,我才有点恐慌。虽然恐慌,但还不能真正地理解接下来的生活会有哪些改变。所以别人问我的时候,我都很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妈妈走的那天,姑妈姑父带着我和哥哥过了虎渡河,一直把妈妈送到汽车上。汽车是过路车,停靠上客后要马上走。我和哥哥看妈妈拿着行李上了车,也跟着挤上去。售票员问几个人,开始算票钱。妈妈说,他们两个孩子不去。售票员很不耐烦地说,不去的人快下车,车要开了。姑妈和姑父也在下面喊,方方你们快下来,快下车。我和哥哥下车,还没反应过来,车呼呼地开走了。姑妈拉着我们朝汽车屁股方向喊:快和你们妈妈说再见啊!我们赶紧摇摇手。车一扭腰,转弯,不见了。在这急促告别的时刻,什么都来不及酝酿。我只模糊地看到妈妈和阿姨坐在汽车的后排,妈妈流着眼泪。

  我十岁,哥哥十二岁。

  ☆ 2 ☆

  爸妈在家时,一日三餐是有保障的,而且生活质量比较好,荤素都有。妈妈手脚麻利,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她能很快就做好饭菜。

  爷爷1997年过世。爸妈出门后,我们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没有经济来源,能省则省。通常每顿只有一两个菜,没有鱼肉。菜不好吃,我和哥哥经常不吃饭。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奶奶做了一碗丝瓜汤,这是唯一的一个菜。丝瓜滑溜溜的,像鼻涕虫。我害怕,不敢吃,没吃饭。哥哥也没吃饭。

  那时刚过完年不久,我还有一些压岁钱,二妈给我的全是崭新的一元。肚子饿的时候,我每天拿一张去买方便面吃。放纵地吃方便面曾让我少许体会到了自由的快乐。我以为那一叠一元的钱那么厚,可以吃到爸妈回来。钱吃完了,几个月过去,爸妈在深圳定下来了。

  奶奶不给我洗衣服,我必须自己洗。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衣服那么容易弄脏,春天隔三五天就要洗一次。而且毛衣外套大衣都非常厚,我费尽了力气都无法把它们拧干。洗完后要端着一盆衣服走到离家远一点的堰塘去清,再端回来晒。

  去那个堰塘,要穿过一个黑黑的杉树林。以前,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往那走。无法依靠父母后,我必须独自经过那。现在想想,一个小小的树林有什么可怕的,它那么小啊。可那时就感觉它像深不见底的大黑洞,会藏着妖魔鬼怪老虎蛇等一切恐惧的东西。

  在堰塘清衣服的时候,我偶尔会遇到另一位同学的奶奶。她是一位心地很善良的长辈,内心也很柔软。每次见到我都会把衣服抢过去,她一边帮我清一边说:你这么小啊,和我家燕儿一样大,我从来不叫我家燕儿洗衣服,你奶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洗衣服呢。这堰塘里多危险,掉下去就没命了。这么听话的姑娘啊,你奶奶怎么不心疼你。

  这位邻家奶奶常年干活,养大了儿女,又带孙女。从我记事起,她的背就是驼着的,背大了大孙女,背二孙女,再背三孙女。是一位很勤劳肯吃苦的老太太。她的大孙女和我是发小,她对待我就像亲孙女。这位奶奶每次帮我清洗衣服,是我十岁以后灰暗生活里少有的亮色记忆。后来这位心善的老人家,活到八十多岁,因病去世了。

  我的奶奶天生性子慢,做事磨蹭,一整天也干不了什么活,每天忙到天黑了还没回家,地里的菜没长好,饭也吃不上口。常常是我们要在乌漆嘛黑的情况下生火做饭。爸妈在时我们家各个房间都通了电灯,家里往往灯火通明,但爸妈出门后奶奶节省开支不再用电,改用煤油灯。

  生火是一件极易让人恼怒的事,因为奶奶捡来的柴很多都不适合烧,努力地生了半天火,烧得浓烟滚滚呛人喉咙咳嗽不断眼泪直流,就是没有火苗。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片黑乎乎的情况下还生不起火,哥哥很生气,发顿脾气,和奶奶争吵几句,走人不干了。我要接下来继续烧,因为肚子饿要吃饭。

  后来,奶奶说,浇上煤油容易生火。着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撕掉课本塞到灶肚子里,再把煤油倒在课本上,刮燃火柴棒,丢进去,蹦地一下,突然火苗就窜出来,要舔我们的眉毛头发,我们快速地闪开。更多的时候,课本作业本等易燃的纸张烧完了,柴却没有燃。

  生不燃的火,如同父母不在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支柱,暗淡无光,让人灰心。

  ☆ 3 ☆

  由于我的成绩良好,每年暑假,老师都会让我参加奥林匹克培训,这是尖子生才有的机会。五年级的暑假,上了一半的课,要交补课费。没有钱交。找奶奶要,她说没有钱。跟二妈说,二妈认为培训班都是为了赚钱,成绩好的话根本不需要补课,不要上了。

  第二天我就没去了,但心里对那位补课的老师感到抱歉,便写了一封信说明缘由并向老师表达了感激之情,托一位同学带去。老师看完信后,再托同学带话说,我可以继续去上课,老师免收我的补课费。我还是没有去。别的同学都交了钱,我父母不在便不用交钱。老师虽是好意,但我内疚之余不敢接受这种特殊的恩惠。

  另一件不方便的事情,是要家长签名。每次大小考试或重要的练习题,做完后都需要家长签名。老师希望通过签名,家长能看到学习内容,掌握孩子的学习情况,也给孩子一些学习上的压力。

  我记得那是个下雨的傍晚,雨下得很大,老师让大家早些回家,但没有家长签名的同学要留下来,一一到讲台上去跟老师解释原因。没有让家长签名的同学一般都是因为考试成绩太差怕挨父母的打骂没有给父母看试卷的差生,他们大都坐在教室的后面或者旁边。留下来的同学中,唯有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第三排正中间,其他几个都零落在教室的边边角角。

  我坐在座位上,虽然胆怯,但又有一丝理直气壮。老师看到我留下来,有点惊奇,朝我看了几次。有几位同学上去了之后,看到我还没有上去的意思,老师直接点名叫我上来。

  我站在讲桌旁边,有点发抖。

  老师拿着尺子,佯装看了下试卷,问:怎么试卷没有让家长签名?

  我如实回答:爸妈出门打工了。

  老师又问:可以让爷爷签名。

  我又回答:爷爷死了。

  老师有点难堪,继续问:奶奶呢?

  我又答:奶奶不认识字。

  老师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答:还有个哥哥,他读初中,经常不回来。

  老师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那算了吧,杨方方,以后你的签名都免了,收拾书包回家吧。

  我从讲台上走下来,转身坐到座位上开始收拾书包。看着屋檐下的雨水滴落下来,叮叮咚咚地响,在教室门前集成一滩,还鼓了几个泡泡。回想着刚才我的回答,忽然感觉自己好凄凉。没有一个家人可以给我签字,那就是事实啊。我也曾在成绩考差时害怕把试卷拿回家担心爸爸会骂我,如今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帮我看试卷的监护人。

  小学六年级时,可能由于要建学籍的关系,需要填很多的资料。监护人那一栏,我总是搞不清楚该填谁的名字。父母不在家后,是我的二爷在负责帮我们交学费,和学校沟通。老师说监护人要写学校能联系得到的那个人,显然爸爸不行,那时还没有手机。又说监护人的地址应该写我能收得到信件的地址。可我和二爷不住在一个地方,我还住在老家。

  每次要填这些资料的时候,我都烦恼极了。等同学们都填完交上去,最后我再单独地去一项项问老师。有时老师也会沉默,反问,怎么这么复杂。我也感到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如果是父母就在家,父母能联系得上,那该有多好!

  可我不配拥有那样的多好。从父母出门的那天起,我的一切都变得特殊了。我不再和同学开心地玩耍,几乎不出去玩,也很少笑。我的父母都不在身边,这是最悲伤的事,有什么事值得我笑呢?